四月,去看一個村莊,
忘不了的小村莊。
離開快三十年了,變了,一切都變了。
溪邊戲水的丫頭,眼睛旁邊有白點的小狗布萊克,見了村人皆喊爸爸的傻子小強;村子北邊潺潺的山泉,毗鄰家門口的中心小學校,當年的況味,當年的煙火,都不會再來。
那片土地啊,我所熱愛的,都在彌漫著潮濕的氣息。
當一切,在視線里漸行漸遠,直至無影無蹤。卻叫人開始回憶,開始流連,開始無邊無際的走在從前。
趕上清明,杏花開了,梨花開了,桐花也開了。
門口幾棵高高直直的梧桐,穿插在小路上。我愛呀,那一朵朵簇擁的小風鈴,隨風送來迷人的香氣。風吹來,落在小土路上,落在人家的瓦檐上,落在小姑娘的頭上,拾起地上新掉的桐花,熟練的掰掉花萼,然后用力吸著,甜啊。這好像是最快樂的一件事情。生活在農村的小孩子,吃桐花是小時候的必不能少的事兒。而我對梧桐,更是感激不盡。猶記少時,大人說,等梧桐長大了,可以賣錢,我們兄妹仨的學費就有著落了。那些梧桐樹呀,帶給我多少的希冀。老院子的舊時光,仿佛一下回來了。二哥的同學總在門外等他上學,日久了,那棵最粗的梧桐樹上,便留下了一道道小刀刻的痕;門口的石頭墻也被臟臟的鼻涕涂黑了;怕蟲子的小女孩,因為在路上遇見蜥蜴,嚇得聲嘶力竭大哭的場景;還有因為她不想吃藥,被母親捉住,捏著鼻子,灌藥的事情。
一幕幕,在香椿芽的香氣里,在楸楸樹素凈的小白花里,在這個四月,回來了。
老院子的月季花正熱烈的開著。放學了,一群孩子涌來,有從這里拿走笤帚,水桶,去學校值日的。有留下來,一塊學習的。來這里拿工具,已成慣例。學校沒有準備工具,臨到值日,都是學生從自己家里帶。有時忘了,就來我們家取。老院子就在小學校的操場邊上。小孩子們或圍坐在磨臺旁,或蹲在雞窩旁,寫作業。我的奶奶端著簸箕,挪著碎步,滿院子喚著小雞。夕陽下,梧桐花籠罩的石頭屋子,穿著藍、穿著卡其的男孩子,穿著格子、穿著碎花的女孩子,在光影里,即可生動起來。像一幅畫,在歲月的深處展開,留給我的,是畫筆怎么也描繪不出的清純歲月,冒著清氣,帶著煙火,從我那可愛的小村莊,一路氤氳。
而我們等候的人,不會再來。
三爺爺屋西頭的楸楸樹,它還在。許多年了,它好像生長的很慢,沒顯出龐大的枝條,敦厚的簇擁在河沿上,此刻,小白花已開。原來同它隔河相望的幾處老屋,蕩然無存。能代表西溝的老房子摸樣的,也只有姑奶奶家那一處了。如今,在西坡上,形影相吊,屋后的柏樹倒是越來越高大了,還能看到小溪沿著餑餑臺,順勢而下,一直流到村莊。越發懷念起,光腳踩被單的時光來。這是,我們這一代,無法復制的童年,它很貧瘠,卻很富有。
回首,我想沿著老墻,細數光陰,看爬山虎走過了多少春秋。
三月,一群帶紅領巾的小孩子,她們要學雷鋒。于是,一股腦的涌進最能體現做好事的院子,孤寡老人李胡氏的家,掃地,打水,然后一篇作文題材就有了。李胡氏人精瘦也很精明,然后她有個綽號,二猴子。我對她本沒有太深的印象,只記得每到夏天,她的家,只能說很逼仄,門樓高,穿堂風呼呼而過,在那里擱張床納涼,極舒服的。偶爾我去找大奶奶家的二姑姑玩耍,才在她那里停留,她是二姑姑的二姥姥,東西為鄰。之所以,還會在村莊的記憶里,出現她。是因為那個讓我至今難忘的粘高粱餅子。到飯點了,我不知道,我為啥還賴在人家不走。李胡氏拿了這個餅子送與我,我就很聽話的回家了。至此,高粱餅子常常撩到我的味蕾,它讓我時不時,拉開記憶的抽屜,翻找一下李胡氏。后來,我也讓母親做過此餅,但都不及那時的味道。甜,勁道,軟糯,入口,回甘。也許,就是這樣,同三奶奶的那碗手搟面一樣,世上再無同樣的食物,那個年代的味道,它只屬于舊時光。
這片土地啊,到處生長著一樣的村莊,一樣的往事。
我對舊事生出的情感,會在時間里滋長,日復一日,年年念念。它的一墻一瓦,一樹一花,都曾那樣深深感動著我。
四月,我去看村莊,去看村莊的杏花。
許多情景,溫柔而熟悉。若故人重逢,會因為屋頂的一口缸,脈脈生出無邊的情愫來。愿意舉著相機,拍一張又一張。純凈生長的村莊,紅塵已遠,春花早謝,卻帶有一種別樣的馨香,在紅瓦的屋頂,縈繞,升騰于湛湛心空之上。花瓣幾乎落盡,徒留花莖在枝頭,賞過千枝、萬花,怎就覺得這一枝,美的不同。沈從文說,“美,總不免讓人傷心”。太豐滿的花枝,叫人眼疼,生怕哪一支的不小心,而抖落所有的花瓣,美的轉瞬即逝。
踩著小徑落滿的花瓣,錯過花期的熱鬧和繽紛,所有的樹都露出安然與美好,就一枝,一枝就夠了,在你途經的地方,頂著幾朵小花兒,我說,真好。
“暖暖遠人村,依依墟里煙,狗吠深巷中,雞鳴桑樹顛”這是我的村莊。帶給我這個世界所有的美好,日常,樸素。
四月,我折了一支柳,然后吹響了久違的柳哨,很輕很慢,像從前的時光,在河畔。